整整20年前的北京,初夏已经变得炎热。那一年的北京,很多的目光被北京西单的一座“新式建筑”吸引,那就是中国银行的新总部大楼。这座大楼成为关注的中心,其实是因为她的设计师,是蜚声全球,并被华人世界视为骄傲的贝聿铭。
但那并不是那一年贝聿铭做得最重要的一件事,连他自己也认为,那一年的6月,他做了更重要的一件事。
6个多月后,在香港之后,将会迎来澳门的回归,天安门广场东侧历史博物馆(现国家博物馆)前的倒计时牌,每一刻都在提醒来到或者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们。正是在这样的气氛中,贝聿铭又一次回到了北京,那一年,他已经82岁了。
82岁的贝聿铭决定和吴良镛、周干峙、张开济、华揽洪、郑孝燮、罗哲文、阮仪三一起在一份意见书上署上自己的名字,在梁思成之后,他们都是中国建筑和城市规划界泰斗级的人物,这份意见书便是《在急速发展中要审慎地保护北京历史文化名城》。
这些人都代表历史:吴良镛在1946年协助梁思成创立了清华大学建筑系;张开济是建国以后北京建筑中式“大屋顶”的开创者,但也因此受到过批评;华揽洪则是在新中国首都规划的设计中,提出了与梁、陈不甚相同的方案;至于罗哲文,从十几岁就已师从梁思成。
尽管学术源流、历史角色多有不同,但在1999年的时候,他们仍然走到了一起。这份联名提出的意见书,痛陈了北京旧城保护的紧迫,并对北京旧城保护与城市发展,提出了详尽、务实的建议。这份意见书,最终得到当时决策层的批示,几年之后,它将对北京城市总体规划的那一次修编,产生重大影响。
后来有人问贝聿铭,知不知道这个意见书多么重要。他笑笑说,“我是一个美国人,回祖国一年一次,所以我的话说出来,没有什么力量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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贝聿铭很早就认识梁思成,那可以追溯到梁思成还在美国的时候。只不过,贝聿铭很少和梁思成谈到北京,因为那时的他从未去过北京,乃至中国。在那段风云变幻的历史岁月中,贝聿铭手里拿着的,虽然是中国护照,却是旧中国的护照。
对于后来那场几乎被铭记于历史的“梁陈方案”,贝聿铭一直要到几十年后才得以听闻。他比梁思辰、陈占祥们幸运,因为,当他开始频繁地回国时,已经是1978年以后了。在这一点上,贝聿铭是个幸运儿。
贝聿铭第一次回国,接待规格之高,令他瞠目。尽管那时他已经是华人世界中威望极高的建筑大师,但是,他没想到,能够被邀请进入人民大会堂会见。
在那里,谷牧接见了他,与他谈话,当时谷牧的职务,是国务院副总理,分管经济工作。对于那次接见与谈话,最初贝聿铭认为只是中国领导层向外释放中国改革开放的信号,形式大于内容。然而,一切让贝聿铭意外。
谷牧在接见谈话中提出,“能不能在长安街造一个高楼、做一个建筑物?”贝聿铭意外之余,立刻明白这意味着什么。他曾回忆说,“我说不行,不敢做。做了以后,将来人要骂我,人家不骂我,子孙也要骂我。”
谷牧听后,沉吟半晌,认同了贝聿铭的态度,还补充了一句,“周总理也说过这个话”。对于那时的贝聿铭而言,“十里长街送总理”还只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新闻画面,他或许并不清楚,在彼时的中国,这位两年前去世的总理,在中国人民以及领导人心中的特殊地位。
在与谷牧的这次谈话后,1946年协助梁思成创立了清华大学的吴良镛和他的同仁们开始提出,北京的高楼应该像一条线,由故宫慢慢增加,从而起到保护古城风貌、文物的目的。这种思路,将在几十年后,成为北京城市规划的主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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贝聿铭一直是没有胆子在长安街上盖高楼的,这种自我划定的“禁区”,恐怕要到大约20年后中国银行的新总部大楼时代,才有些许打破。即便如此,提及这座位于北京西单的新潮建筑时,他时常还是要补充一句,“我没有盖得那么高”。
当时没有胆量在长安街上盖高楼的贝聿铭,选择了远离当时北京城区的地方,做一个仍然带有符号性的建筑。那里距离当时的北京城区15公里,这就是后来的香山饭店。贝聿铭凭借这座建筑,拿到了国际建筑界最著名的普利兹克奖,也让北京在那个年代,就拥有了第一座普利兹克奖建筑。
那一代建筑师,多多少少都对社会主义抱有充分的好感。建筑师一旦获得认可后,便可以拥有巨大的、调动各方资源的权力,无论是一座建筑抑或是一个城市,当建筑师们希望把他作为自己的作品时,这种“权力”,就显得无比重要。
从在中国转折年代走进了人民大会堂开始,贝聿铭便获得了这种权力。
在美国和西方国家,建筑师得以施展的空间很小,因为,没有可以任他们发挥的土地和空间。但是,在中国不一样,尤其在那个年代,完全不一样。在香山饭店的设计中,贝聿铭拥有的权力甚至包括选址,也就是说,作为一个建筑师,他可以决定在香山的什么地方,修建这样一个饭店。
这样的权力,在美国,恐怕市长和州长,都不曾拥有过,何况一个建筑师?即便是贝聿铭这样的,声誉蜚声全球的知名建筑师。
贝聿铭知道,在那个转折年代的中国首都,他可以获得这样的空间,这里的建筑可以成为他的“作品”,而不仅仅是一个功能性的公共建筑而已。
令贝聿铭更为兴奋的是,他还几乎可以不考虑经济成本,这打破建筑师们心中的另一个魔咒。作为转折年代的业主方,香山饭店对于北京和中国政府而言,也不是一座公共建筑,而是向外界传递开放、融入世界的符号。
贝聿铭知道,天时已到,自己来对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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参与过香山饭店规划、建设的一些朋友,曾经向攸克君回忆起几个细节,证明贝聿铭当时拥有的巨大权力。香山饭店的大门外,有一个小型的广场,当时的设计方案,地面主要是用水泥铺设,贝聿铭有一次看过后,觉得“太单调了”,“需要增姿”。
怎么“增姿”?审美是个十分主观的审美问题,所以,所有团队都在等待贝聿铭的答案,贝聿铭最终给出的答案在当时令整个团队颇为吃惊。因为,他想到的方案,是远在云南的石林。
石林是自然地貌的宝贵奇迹,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的“世界地址公园”,那里柱型岩石,给参观的人们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。贝聿铭的方案是,从石林运一座柱型岩石过来,放在小型广场是“增姿”。当时的团队,几许惊讶之后,反映出了两个问题,一是“那么重”,二是“那么远”。
这两个问题,在贝聿铭的香山饭店“作品”上,都不是问题。最终,贝聿铭选中一个尖柱型岩石,这个岩石重达230吨,需要从远在云南的昆明运送过来,路程要跨越大半个中国。最终,通过多方协调铁路、交通运输部门,花费许久时间,这座尖柱型岩石从昆明郊外运到北京。据称,当时为了把它运到西郊,北京的很多路段,还进行了交通管制。
几乎没有一个建筑师,拥有彼时的贝聿铭那样的权力。
同样的事情,还发生在香山饭店铺设的鹅卵石上。香山饭店的设计方案中,有室内大厅,采用的是取意于北京四合院“天棚”的设计,同时,在庭院的地上,也要以鹅卵石铺设。这种鹅卵石,北京本地也可以开采供应,不过,贝聿铭现场考察了北京本地的鹅卵石之后,否定了这个方案。
贝聿铭多地考察,最终选中了山东长岛。曾有人做过简单测算,用这些产自山东长岛的鹅卵石铺设香山饭店的庭院,每一个鹅卵石从山东长岛运到北京后,比当时一个鸡蛋的价钱还贵。这样的花费,在那个年代的中国,是很难想象的。
但是,贝聿铭做到了。在香山饭店的建设过程中,甚至有176棵百年古树被腾地儿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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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个年代,对于贝聿铭在香山饭店上获得“权力”,并非没有挑战者。不少建筑界人士写文章抨击贝聿铭和香山饭店。有人测算香山饭店的造价,按照当时的美元实际汇率,平均一个房间的造价就高达20万美元,而其他北京的中外合资饭店,平均下来单间客房的造价,在4万美元左右。
围绕香山饭店,贝聿铭开始受到来自中国建筑界的挑战,香山饭店粉墙黛瓦的江南园林风格,被批评与北方地貌、植被、环境均不吻合;造价高昂,被批评铺张浪费。一系列批评文章纷纷出炉,一时间,北京西郊15公里处的香山饭店,眼见就要陷入一场漩涡。
这样的漩涡,在20多年以后,还会在国家大剧院、鸟巢体育场身上重演。
贝聿铭再次做到了其他建筑师无法企及的事情:面对愈演愈烈的批评文章,北京市政府一位负责人终于出面,劝阻、阻止了批评文章的愈演愈烈,在此干预之下,对于香山饭店的批评也逐渐平息,要知道,同样是贝聿铭在卢浮宫广场上设计的玻璃金字塔,至今仍是法国建筑界很多人批判的目标之一。
这是因为香山饭店是中国转折中的香山饭店,它和贝聿铭的结合,更多的是一种符号,向世界传递着“中国开放”的信息。那位出面阻止批评的北京市负责人,有着全盘考虑的思维。
从这个角度而言,贝聿铭是中国改革开放并融入世界的受益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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即便引发了诸多的争论,但这并不能否认,贝聿铭在香山饭店的设计中,很好地处理了建筑和环境的关系,香山饭店的高度不高,掩映于香山之间,并不突兀。“高度”,一直被在北京的贝聿铭看中,他总是坚持,“不能太高”。
在多年以后,贝聿铭进行自我评价时,他始终认为,自己对《北京市区高度控制方案》是有很大贡献的。这个方案,是北京第一个对于建筑高度进行控制和规定的法定性文件,对北京的城市规划,具有重要意义。
同样是在那个转折的1978年,贝聿铭在清华大学建筑系发表演讲,他说,“你们要更考虑周全些”,那时的北京,只有小规模的工程在进行建设,“我认为它的形式也不恰当。”贝聿铭所说的形式便包括高度问题,大学在20多年以后,贝聿铭回忆起这一段历史时,记忆仍然清晰,他更具体地说“要考虑一下总体影响、考虑一下紫禁城这样的因素。”
在贝聿铭的记忆里,自那以后,故宫周边就很少出现高层建筑,这让他颇为自豪。不过,在被问及北京饭店和东方广场时,他总是笑笑摆手,说“这个我不能批评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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关于高度,贝聿铭也许也该做一下自我批评,因为,在位于北京西单的中国银行总部大楼上,他对高度妥协了。
贝聿铭与中国银行颇有渊源。贝聿铭的父亲——贝祖怡——是中国银行香港分行的创办者。中国银行香港分行创办于1918年,那时候,贝聿铭才1岁。在67年后,贝聿铭受命设计中国银行香港分行大厦,年逾70岁的贝聿铭,罕见地采用类似于“刀片”的设计方案,这让当时的香港,为之震惊。
攸克君有一位香港的朋友,他回忆,自己的父亲家,就在香港中银大厦的旁边。他的父亲很信风水,中银香港大厦刀片式的设计以及前卫的、明亮的玻璃全玻璃幕墙,当时让他的父亲——一位“老香港人”颇为光火,他在自己家的窗户上,朝着中银大厦的方向,挂上了好几面镜子,他说,要把“刀光”挡回去。
在那个年代里,这是很多周边香港居民的选择。
在又过了将近20年之后,贝聿铭受邀为位于北京西单的中国银行总部进行设计时,他坚信,自己决不能设计一座一如中银香港大厦315米高的大楼,他根据当时限高的规定,一直想把高度控制在45米以内,因为那里位于故宫只有不到3公里。
那时,位于内城的恒基中心已经有110米高,在故宫东侧不远的东方广场,也已经突破了限高的要求,贝聿铭在面对中国银行总部进行设计时,北京内城的高度问题,已经引发了轩然大波——从对建筑高度的崇拜,到对旧城风貌的保护,北京又已在一场转折当中。
但是,最终,因为业主方的要求,中国银行总部大楼突破了贝聿铭最初涉及的45米高度线,达到了57米。这一点,贝聿铭在多年之后仍然遗憾,被提到这一点时,他总是说,“我没有盖那么高”。
其实,贝聿铭可以以另外一个理由推脱,因为,他在中国银行总部大楼设计方案上的真正角色是顾问,真正的操刀者,是他的两个儿子——贝礼中、贝建中。但是,他没有这样选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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尽管突破的贝聿铭的“高限”,但他的两个儿子仍然遵从了他的另外一个建议——中国银行的总部大楼,一层开放,可供市民从中穿行。在那里,你可以感受到一个现代建筑中的合院意味。只不过,即便到今天,也少有市民真正知道,位于西单的中国银行总部一层,可供穿行。
贝聿铭相信,无论一个怎样的建筑作品,都要与城市融合,而这座城市的居民,是最好的联结点。
距离1999年在《在急速发展中要审慎地保护北京历史文化名城》共同签下名字,已经过去20年的时间了。这份意见书上的签名者,已有做别人世:2006年,张开济与世长辞;2012年,罗哲文、华揽洪去世;2014年,周干峙撒手西去;一年之后,郑孝燮辞别人间。
2019年5月,贝聿铭仙逝,享年102岁。在这份意见书上签字的泰斗们,剩下吴良镛和阮奇三了。
贝聿铭给他的三个儿子分别取名“定中”、“建中”、“仪中”,显然有着安定中国、建设中国、礼仪中国的含义。
在让他获得巨大权力的香山饭店建好之后,贝聿铭却再也没有去过。现在,爬上香山向东望,一座庞大而现代化的钢筋水泥森林,就在那里,不远,也不近。(来源:攸克地产)
来源:攸克地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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